橋
小說
一、
那天經過舊地,遙望兩條行車線以外的高架橋下幽暗處,鐵絲網上垂掛了一塊斑駁的血紅被單,一度興奮地以為他們又回來了。細看卻發現除了被單,空無一人一物,只有冰冷的雙層鐵絲網還在。
我站在原地良久,秋風送來身後暗角渠邊腐爛橘子肉混雜尿騷的氣味,面前汽車紛紛攘攘,身後一車一車堆疊得比人高的時令水果隆隆經過,斷碎的記憶如眼前的光影般快速閃現,難以重整組合。我懷疑,當中一些是被我誤當成記憶的夢境。
原來我已開始忘記,我們一起說過的話、一起經歷過的事情;甚至有一刻,我懷疑他們是否真實存在過。
我只依稀記得,我們曾經在那昏黃闌珊的街燈下,坐在冰涼的鐵絲網前,抽著廉價私煙,彈著結他唱歌的畫面。如今回想只覺虛幻。於是我執意要書寫,為這班曾經一起唱歌喝酒、萍水相逢的朋友,書寫。
他們把這塊惡劣的土稱作城,城中城,地下城,城的中心。然而說是城的話,這兒未免過於荒涼。除了幾間用卡板、木板、紙皮、破床墊和帆布堆砌成的「小屋」,種在混凝土裡的梅花樁便充當了高樓大廈的角色,構成城的景象。車輛經過時揚起沙塵暴,說這裡是石屎荒漠也不為過。你怎能想像,這兒曾是我心中的綠洲?
第一次見文,是在某個濕冷的初春。這種天氣下的天橋底,環境著實令人不安。
他從混雜卡板和木板搭建而成的狹小空間探頭出來,如藏身山洞的小獸,好奇卻警覺。袒露的雙肩之上晃著迷茫的腦袋,張望後又縮回黑暗,那道勉強可被稱為門的薄木板從左至右拉上。木板上除了貼著一封慘白的政府信涵,還爬滿以麥克筆亂寫的英文字。
「奪去此地
奪去我們的純真
摧毀此地
或找個最好的意圖重新建立它
為這地注入他媽的所謂最高價值
這樣一點都不美好
這兒有它的歷史
是最貼近人類心靈的
手足之情
每個睡在街上的人
都是社區的一部分
讓我們成為你們的一份子吧⋯⋯起碼
給我們一蓆喘息之地
『神創造了我們』」
「神」,只是個廣義而廉價的稱謂吧。屬靈從來沒有看顧他們。
再次拉開木板探出上半身,文已穿上鬆垮垮,被磨薄得幾乎半透明的灰藍短袖上衣。他從洞穴爬出,站起來伸展四肢。個子不高且精瘦的他,在伸懶腰時卻露出了低腰褲頭上的小腹;凌亂的黑髮下隱約可見一雙幽深卻疲乏的黑眼睛,輪廓和皮膚滲出淡淡異國氣色。
最初來到這裡,是出於最單純、最原始、成本最低的正義感和憐憫,就像小時候向母親領零錢丟給蹲在地上的乞丐,或者看到小孩被其他孩子欺負會替他出頭。有人說這是先驗的道德感召,也有人說是贖罪,但到頭來我們可能連自己的罪是甚麼也搞不清楚。
那個陰天的星期三上午,我和小知從私人屋苑接收來的二手實木茶几搬到天橋底那凹凸不平的混凝土丘上,半路我已忍不住歇下來,氣喘如牛。
「其實⋯⋯街友要這個他媽的破茶几來幹嘛?」
「也沒甚麼大用。」她聳肩的姿勢惹得我差點想打她。
「那為何我們要搬個半死?」
「讓那裡有個家的感覺嘛。」
於是兩個女子便螞蟻搬家似的,把無甚大用的茶几,從鬧市中的單幢豪華私人住宅,搬到三條街外的高架行車天橋下,在一輪車子高速駛過後,趁未有下一批經過,快手快腳扛起几子,跨過路邊分隔人行道和馬路的矮灌木叢,急步橫過馬路,再吃力地爬上約四五呎高、分隔開兩條馬路的小土丘。穿過鎖被剪破的鐵絲網門,進入原是「行人止步」的空地。偌大的空地上已散落幾堆舊傢具。
離門口最近的,有用木板和布塊圍起的箱子形「房間」,裡面擺著床墊,它對面的鐵絲網旁也放置了兩張裸露的床褥,上面有凌亂的被子和枕頭,其中一塊褥子上,豹紋被單之下,睡了一個衣衫襤褸、皮膚黝黑的小伙子,熟睡的他還抱著不知哪裡撿來、和他一樣高大的泰迪熊公仔,床頭的鐵絲網上除了掛著衣褲,也有幾塊大花或卡通圖案的舊布,以遮擋陽光和灰塵。一輛一輛車子就在小伙子和泰迪熊的頭頂呼呼駛過。床邊還躺著幾隻小行李箱,大概已是他們全部家當。
經過床尾再走個十幾步,地面凹了下去約兩呎梯級,然後便是連綿的寬闊的長形空間,如果每排三輛巴士,也大概可以放四五排吧。土丘的另一邊盡頭是橋下一個十字路口,旁邊有個停車處,晚上經常停著幾輛為附近有百年歷史的大型水果批發市場運送水果的超級大貨車。
梯級前的空間,擺放了沙發飯桌甚至衣櫃等傢具,知說它們都是附近私人屋苑的人不要的,主要原因是因為買了新傢具,但覺得舊的未壞丟棄實在浪費,不符近年盛行的環保風氣,所以成立網上群組免費送人,當她說要拿去送給露宿者,對方都滿心歡喜地答應,一來有人幫忙處理掉物理上的煩惱,二來讓他們自覺做了善事,還心安理得。
我們喘吁吁地放下几子歇著,一個身影從不遠處的深棕色沙發上站起,朝我們走來。他頭帶灰紫色麻質狩獵扁帽,被陰影覆蓋掉一半的臉容顯得比原來更深邃,滿臉的鬍渣在其黝黑的皮膚上毫無違和感,粗獚的輪廓加上均稱的身型,笑起來還有酒窩,只要稍為打扮一下,根本就是寶來塢明星。但他其實是尼泊爾人。
「他是卡維。」知向我介紹。
卡維來到我們面前,跟知打了個招呼,又跟我有禮地握了個手,有種主人接待賓客的感覺,然後二話不說扛起几子走向另一邊鐵絲網前,把几子擱在一套黑色沙發中間。我們便坐下來休息聊天。他讓出他剛才坐的雙人深棕色絨面沙發給我和知併坐,他過去坐一張白色單人仿皮面沙發,高過頭的椅背已經缺了一角,露出黃澄澄的海棉,沙發背面更被人用綠色噴漆噴上一個十字架圖案和「God Help Me」的塗鴉。
「前一陣子我跟牧師和教友來探訪街友時,遇到他們,聽說了這裡快有甚麼鬼工程要做,所以要趕走這裡的街友。可我回去查了一下區議會的文件,明明白白地寫著這些爛工程,是為了『防止露宿者聚集、美化、綠化』⋯現在卻倒過來說。他們根本沒有人性!」知一激動便滔滔不絕地發炮,聽不明白中文的卡維坐在一旁保持柔順的微笑,並開始撥弄著大概又是知找來的舊木結他。
「可以拜託教會跟政府斡旋嗎?」
「他們?只會閒時結伴到街上派派飯盒,送送那些醜極的教會T-shirt,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口裡喊著感恩,以為榮耀了神。超出他們劇本的情節,他們不會演。」此時擦的一聲,卡維點起了香煙默默在抽。
知轉用英語對我笑說:「在附近露宿的街友都已經習慣,每逢有人來派發食物,他們都會連聲道:『神愛世人,多謝耶穌』。」
我問卡維他是否也住這裡,他說不是,只是常來找朋友。「尼泊爾人聚居的社區其實就在這不遠處,他們都知道這個地方,但都不會過來,他們覺得壞人、毒犯才會到這裡來。」卡維淡淡說完,繼續叼著煙低頭彈他的結他。
每當有汽車慢慢駛進或駛出毗鄰的私人屋苑底下停車場,空氣中都會漂蕩起刺鼻的汽油味。我站起身,環顧逾千平方米的橋下空間,發現不同的橋礅下放置著零星的發黑的被鋪床墊,有些下面墊了卡板,有的則直接放置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為甚麼都沒有人?」我回頭問卡維,他輕鬆溫文地帶笑道:「上班。他們大多有工作,只是不夠繳租金就是了。」我有感自己的唐突,便沒追問下去。
二、
從小到大,這城市給予我有關流浪者的印象,不外乎乘車經過天橋底下的剎那,瞥見如孤魂野鬼般的黑影子,或途經街角暗巷時,你不敢直視的時而精神恍惚時而昏睡的髒老頭,還有人行隧道中坐在地上,或傷殘或皮膚潰爛、面前放著紅A膠兜讓你丟錢的大叔。總之只有髒亂與不堪。眼前雖說不上壯健但總算扎實的青年,竟來得有點不真實,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嗨,兄弟。」瘦小的小伙子挺身以胸口與卡維的肩膊輕輕碰撞,二人互相錘打對方的拳頭,打了個美式的招呼。而後轉向我和知:「叫我文仔。」他說的是幾近純正的廣東話。他的丹鳯眼因為剛睡醒而更加成了兩條縫,下唇薄上唇更薄,有點像中國人但其實是頗典型的尼泊爾男生模樣。我握了他粗糙但溫熱的手。
天氣乍暖還寒,文仔就只穿著那件灰藍上衣。我們圍住小几坐在黑色的舊沙發上開起會來,計劃如何抵抗政府今次的驅趕行動。
「前幾天我跟負責跟進這一帶露宿者的社工聊過,區議會下星期四有會議討論這工程,我們打算到時去示威。你們覺得怎樣?」知首先提出。「我也看過文件,除了放置巨型花盆種花,好像還說要改建成寵物公園。」說完我呷了一大口從便利店買來的廉價紅酒,酸酸苦苦的。
「那個社工我也認識。」文右手拿啤酒左手拿煙,雙手手肘壓在分得很開的兩隻大腿上,思忖,一臉倔強,「等著瞧。為了兄弟,如果我們可以抗爭,就甚麼都沒問題。」和我們交談時,他總是以英語夾雜廣東話。
「你住這裡很久了嗎?」我問。
「三個月。」文吐了口白煙,「但我不是為自己,是為了這兒的兄弟們,他們已無處可去。這裡有我們的手足之情,有我的身份認同,這是一種歸屬感⋯⋯這很難用言語形容。」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又啜了一大口煙。當下我不無感動,就如看到最腐朽的街角長出了嫩綠的幼芽般,怎可能不對人生充滿盼望呢?
此時知搭嘴,「對了!堅儀是記者,也許可以為你們寫下你們的故事吧!」我心頭一顫,想阻止知說下去也來不及。
我應該寫嗎?對他們,寫有用嗎?有害嗎?此時我腦裡浮起我喜歡的作家曾經寫道:「我不想看,不想寫。我怎麼可以像遊客看名勝式色情表演一樣,去參觀戰爭?我怎可以像蒐集蝴蝶一樣,蒐集痛苦?我們可以選擇離開,但他們呢?」[1]此時的我,已厭倦故作冷靜地敲鍵盤,只想以最暴力、最不文明的方式反抗暴政。可是,我真有這種勇氣嗎?
「但妳看上去不像記者,或者妳不適合當記者吧。」卡維看著我淺淺一笑,「妳眼中充滿猶豫,和羞澀,行為也沒有記者的乾脆利落。」我感到被冒犯。但他說的是事實。
「那只是你對記者的刻版印象吧!」知向卡維嬌嗔,搖擺著她那爽朗的馬尾。卡維只是不經意地聳聳肩,繼續撥弄他的結他。叮叮的結他聲迅間被橋上巴士經過的低吟所吞噬。
三、
隔兩天晚上,我們相約一起寫示威時用的標語橫額。
我和知攜著物資從橋的另一邊走向我們聚集的地方,深夜的街道彌漫著石榴香氣,馬路邊擺滿一箱一箱疊得高高的時令水果,和運送它們的巨型貨車,原本三線行車的馬路被縮窄成只足夠一輛車通過,拉或推著油壓搬運車的運輸工人肆意地在馬路上游走,經過的車輛也會慢駛相讓,沒有響一下按,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儼如入夜後此處有著和白天截然不同的秩序。
我們懶得爬上行人天橋,而是在搬運工人們的掩護下,大剌剌地橫過寬闊多車的十字路口。反正,那是個行人天橋到不了的角落。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一般人肉眼看不見的異空間,這種隱形性平常就成為這地的居民的保護色。只是有些野心勃勃、自以為是神的人,妄稱自己有資格侵略和管理不同次元都空間。
這晚城裡相當熱鬧,離遠看去已見幾個黑影圍在飯桌前談笑抽煙,又有一個瘦小的影子在更遠處拿著棍子愰動。原來是文仔揮著葵葉都已凋零歪掉的大葵掃帚在角落處掃地,擦、擦、擦的節奏一聲一聲劃過夜空。
我們放下油漆和帆布等物資後,一個高瘦的中年男子迅速移動過來為我們遞上冰涼的啤酒,只見赤裸上身的他乾癟的身軀滿佈因時間久遠而褪色化開的紋身,有點嚇人,但當我們接過啤酒,他神經質地裂嘴笑出一個黑洞,樣子異常滑稽。這時坐在旁邊沙發的矮胖捲毛大鬍子則呷了一口啤酒,笑逐顏開地望著我們的互動,像在看電視肥皂劇。胖子上身還真穿著深藍色、胸口印有螢光粉紅直書標楷體「耶穌愛你」字樣的Polo shirt。
卡維向我們介紹,胖子叫普分,紋身男是米特拉。米特拉此時笑得更腼腆,為我們解釋自己的名字,在尼泊爾語言解作「朋友」;普分聽著響起豪邁的吃吃笑聲,也不知他在笑甚麼,可能是醉了,也可能只是純粹感到快樂。卡維繼續介紹他的其他兄弟,原來那天抱著泰迪熊睡覺的小伙子叫栢,醒著時也是頂著一頭蓬鬆的亂髮;有一個總穿素色恤衫、斯文寡言的,是德。
突然一個巨大的影子緩慢地移近遮住了我頭頂部分微弱光線,抬頭一看是睡在橋底中段的印度大哥。他個子高大,總穿著一身已經變灰黃的印度白袍,不會說中文,英文也極為有限,我聽了很多次也記不住他的名字。他睡的地方只有一個破舊不堪的床墊,他總是很早就背個黑色小包出去,大概去上班吧。
他比手勢問我們要吃的,剛好知從婚宴場地收來了一些剩食,我們遞給他,他向我們再三確認食物裡頭沒有豬肉,便安心地吃起來,卡維著他坐下來聽他講解我們的行動,他便順從地坐下,也不知他是否聽得明白。
掃完地的文隨手將大葵掃帚丟到一旁便歸隊,大伙吃了一會兒的煙酒,便開始預備橫額。文默默揮毫了一地標語,用黑色油漆在我們從路邊偷來的區議員宣傳橫額背面,以英語寫上「每個露宿者皆是社區一部分」、「看在上帝分上 他媽的別攆走我們!」等大字後,便站起來凝視著標語,滿意地微笑。卡維則拿起破木板和紅色油漆,亂畫自娛,待他寫完,知立即搶過來,乍看竟是卡謬的句子:
「不要走在我前面,因為我未必跟得上你;
不要走在我後面,因我不願當領袖;
在我身邊一起走,我們便是朋友。」
查看其他標語時,看到一幅橫額的角落寫著「1+1=1+1=/=2」,我笑問文:「這是甚麼鬼呀?」文仔立即喊冤:「不是我!是米特拉!」普分坐在一旁譏笑:「唷,哲學家哩!」
米特拉呢?他趿著拖鞋噠噠地在後方跑來跑去,不知在瞎忙甚麼,時而又蹲在暗角處良久,普分看著只是例牌咯咯地笑,我隨口問究竟他在幹甚麼,普分沒有回答,呷了口啤酒笑道:「他吸毒,又坐過十幾次牢,搞到有精神病!」我反問他也吸毒嗎?他維持著那開朗的笑容:「我嗎?我喝咳藥水,但我不碰海洛英。」
我起身走到三十步以外的空地探看,畫滿塗鴉的橋墩下沙土飛揚,竟見原本直立地鑲嵌在地上、巴掌大的卵石,被米特拉逐顆撬了出來,令一大片硬地像長滿痘疤的臉,並重新排列出不同形狀的圖騰。他見我來,抬頭想向我觸釋甚麼,卻又表達不能,遂摸摸後腦勺,尷尬地笑了笑,又忙著伏在地上蹦來跳去。
「你那麼多紋身,有甚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這是我年輕時弄的,那時還不夠18歲⋯⋯因為這些紋身,大家都覺得我是壞孩子。」
我選擇用英語和他溝通,但其實我不知道,他英語較好,還是廣東話較好,或者兩樣都不好。每次和我們說話,他都好像十分吃力似的,結結巴巴,一個詞語重覆很多次,如果最終沒能完成那句子,或者說了幾次我們都聽不明白,他就會露出缺了上顎左邊犬齒的嘴巴笑一笑,伸手騷一騷後腦勺就算。
他說他36歲,但明明看上去像50歲。這和吸毒有關嗎?
「我已決定要戒掉⋯⋯但你也知道,人生嘛,日子很難過。」他說。
四、
清晨時灑了一場冷雨,午後天色持續陰沉。舉著沉重攝影器材的攝影記者,像來自異國的遊客參觀動物園般游走於橋底各處,尋找有趣的拍攝對象,他一頭全神貫注地繞著文仔的小屋仔細探索,生怕漏掉一方吋,另一頭又獵中後方那凌亂的躺著泰迪熊的床。一邊拍一邊搜索腦海中的「字典」,他便知道甚麼東西拍了只是浪費記憶咭容量,甚麼東西如沒有拍下會被責難。
一個拿著筆與速記本子的女生,在被口罩、鴨舌帽、太陽鏡密封著臉的兄弟們之中,挑出了米特拉來訪問,正為得不到可被輕易理解或期望的答案而露出懊惱而不耐煩的神情。此時,在一旁打點的社工大叔剛好宣布是時候叫叫口號拍大合照,然後遊行到不遠處的政府行政部門所在的大樓。
我們人不多,就算加上我們幾個到來支持的的社運朋友,遊行隊伍也難以對交通造成甚麼阻礙,從崎嶇的高架橋底出發,吵吵鬧鬧地不一會便抵達那棟座落在城市中一個貧困人口眾多、卻以富商之名命名的七層高社區大樓。現在回想,也不太記得當日行動的細節,只依稀記得,我們在門口擾攘了一陣子,大樓吐出一個已忘了是甚麼身份的中年女人,在鏡頭之下,木無表情地從街友手中接過社工大叔預先準備的請願信,便回大樓裡去了。我記得,我陪他們坐在大樓門前的花槽上抽煙,普分和栢和米特拉好像事不關己般輕快聊天,身旁的知卻直直地瞅著社工大叔,背對我們向一堆攝影機、咪高鋒和錄音筆說著「在得到合理安置、上樓前,不會搬走」等話。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起行動。
五、
「所以社工大叔在這區已經很多年了嗎?」卡維咔嚓開了罐啤酒,呷一口問道。
知一邊把剛買來的蔬菜放進筲箕一邊說:「聽說快三十年了吧。主要負責這一區和城市中最貧窮的鄰區,露宿者、獨居老人甚麼都管。原來那批走了、死了,他就管下一批,一樣的熱心,一樣的做法,無限回歸。」說完便捧著蔬菜轉身走向橋下的灌木叢,蹲下來用藏在疏落的灌木之間的水龍頭開了水洗菜。
水龍頭平時被關在一個上了鐵鎖的石屎盒子內,主要給政府外判的清潔工人取水洗街道或澆灌花槽中的常綠矮樹。文仔他們剪了鎖,偷水洗地洗腳,夏天時甚至洗澡,就不用跑到老遠的兩重馬路外面那個公眾體育館浴室,而且體育館晚上十一時就會關門。
我從塑料袋取出雪藏肉丸和肥牛薄片,「今晚我們吃火鍋,慰勞大家今天的辛勞!」眾人歡呼。卡維一邊用尼泊爾語跟同鄉們聊天,一邊幫我們幾個社運朋友,一起準備好瓦斯爐和有隔鍋子,今晚有清湯和麻辣鴛鴦鍋底。他們可能從未吃過火鍋,也可能其實不愛吃,但不要緊,也管不了那麼多,火鍋從來都是一種手段多於食物。
的確,他們吃得很少,卻和平常一樣由很多煙喝很多啤酒,同時不忘聊天和彈唱,觥籌交錯,樂聲高亢,鍋子升起裊裊白煙,煙後多張醺醺的笑臉和不明其意的神秘樂曲,令我有進入了酒神戴奧尼索斯的森林的錯覺。
迷醉之間,兩團黑影從不遠處移近,一大一小,竟見一全黑唐犬隨米特拉身後跑來。
我和小知立時興奮地走過去又摸又抱那母狗,她都沒有抗拒,還起勁擺尾,親人得很。我們問米特拉,「這是你的狗?」
「不,是朋友的⋯⋯這邊走過去⋯⋯過了警局再走一段路,有個公園⋯⋯我的朋友住那裡⋯⋯馬莉娜是他們養的。」
「馬莉娜是她的名字?有甚麼意思的嗎?」
「就是⋯⋯黑色的意思。」
多麼單純直接。
看著米特拉張腿蹲低,摩挲著馬莉娜的下巴,讓她爽到眯起了眼,又和她說話,或在偌大的橋底空間與馬莉娜追逐跑跳,嚇人的外表下滲出讓人心頭一軟的稚氣,我就想,是甚麼業力把這麼善良的人帶到這個境地?可是,世界何曾向誰保證,好人就有好報呢?人類憑甚麼相信德福可以一致?
大伙兒這樣吃喝聊天,過了很多個夜晚。也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連時空都好像不存在似的,有時會錯覺自己在鬧時中的結界之內,逗留片刻,人間已千年。
隨著夜漸深,桌上杯盤狼藉。
我跑到不遠處的橋礅後找到文。當找到他時,我想轉身離去,卻已被他輕輕拉住我的手腕。
「你不是要訪問我嗎?」
「如果不方便,我可以⋯⋯」
「不,可以的,可以的⋯⋯」
那一刻,我有一點害怕,但也決定和他並肩蹲坐在馬路旁,靠著包圍橋底空地的鐵絲網,聽他說他的故事。
「她走了。」他嗚咽,「五年了。我很愛她,但她寧願離開。」沒有責怪的口吻。他沒有問過為甚麼。他知道為甚麼,只是沒有告訴我,但我也知道為甚麼。
「我兄,其實只是情如親兄,他在我眼前死去⋯⋯我很痛苦。」
「其實我戒過很多次,可是⋯⋯」
「對了,你認識那個甚麼會的那個主席嗎?我在很年輕時就認識她,她常常說會幫我們,但我長大後覺得她只是在利用我們⋯⋯那時我們幫⋯⋯她⋯⋯」他嘴唇在動,以為自己在說,但話仍卡在喉頭,沉重的眼皮已緩緩蓋著失焦的眼珠,始終維持深蹲的姿勢,雙臂擱在膝,雙手攤軟垂下。左臂內側還吊著剛用過的針筒。
我點起煙,深深吸進肺部,然後歎出一團混濁,靜靜地盡量不驚動他。街燈斜斜曬住我們一雙佝僂的背。
這晚是十五月滿,淨白的月光從兩道高架橋之間的縫隙瀉落塵土紛飛的水泥地。從地面舉頭望上去,有從黑暗深淵仰望人間的幻覺。
這好像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卻又似不由他們選擇。
眼前的人是軟弱的。每個人都有懦弱的時候,逃避的時候,都有失去生存的力氣的時候,但是否表示他們連生的渴望也失去了?人究竟是求生的,還是求死的?
「啹喀」,驍勇善戰、堅韌、忠誠的同義詞。數十年前,殖民者在尼泊爾精選士兵進駐這城市,特意選擇臉孔像亞洲人、忠誠可靠的「古龍」,認為他們不會像印度人般狡猾。「古龍」,正是文的姓氏。他的父親的確曾是啹喀兵,文土生土長,唸過的中學和我初中時期的舊居只有一街之隔,不知我們小時候曾否擦身而過?
時間一點一點地褫奪他們的榮耀,甚至人生,但他們仍死命抱著僅有的丁點尊嚴,並賴以生存。
六、
「小知呢?」回到桌邊,只剩普分和米特拉在喝酒。
「她和卡維不知走到哪裡去了。」說完又是吃吃大笑。
滿桌狼藉也顧不得收拾,我試圖找手機打給知。可是手機呢?明明剛才還拿了出來拍照,然後,好像隨手放了在桌面。普分和米特拉也加入找手機行列,然而不論桌上、地上、沙發以至沙發的罅隙都沒有。
不一會,小知與卡維從遠處徐徐步回,二人神情都有點凝重,就像剛剛吵了一場架的情侶。可是不會吧,我記得卡維在家鄉有老婆,但當下我沒有過問。而我的手機結果還是找不回。
太晚了,我拉著小知匆匆離去,各自回家。
「又這麼晚啊?」這幾個月來,家樓下的看更黎伯經常看著我幾乎清晨才回家。黎伯從高中時期開始看著我長大,我們常常聊天,互相噓寒問暖,就算我悄悄帶男朋友回家,他也不會把秘密告訴我父母,所以我和他很要好,也有跟他解釋我們最近都在做甚麼。
「我看你們還是不要跟他們那種人那麼親近。」
「不怕的,他們是好人,沒有傷害我們,也很有義氣的。」
「你們年輕,還不了解。那種人我年輕時在地盤工作、開中港貨櫃車時就見不少。那些吃白粉的,癮一起,就沒人性了呀。他們會或騙或誘的讓身邊的人也一起吸毒,一起上癮,就可以操控你們幫他們帶白粉啦。」
「不會的,黎伯你不要講得那麼恐怖!」
「以前我就試過,差點被朋友騙了我抽一根混了毒品的煙,還好我機警⋯⋯妹呀,不要等出了事才後悔哩。」
我陷入沉思,不懂如何反駁。
「唉,有心力去關心國內山區的窮苦孩子好過啦。」
七、
社工大叔之後為我們爭取了到一次上區議會一個小組會議「陳情」。那時已踏入初夏,走進冷氣呼呼的室內,令人有種不願離去的舒適,但久留又會十分拘謹的感覺。
甫進會議室,眼前一字排開穿著西裝的男男女女,以詭異的目光打量我們。一個穿褐色套裝的中年女人步近,問我們是否需要尼泊爾語的即時傳譯,社工大叔說不用了,她的表情好像在問我們是否說錯了似的,沉吟片刻後「嗯」了一聲退回去。社工大叔大概早就知道他們不會來,便找來了鄰區的幾個露宿長者出席,令場面不致太過冷清。
我們坐下後,最旁邊的秘書姐姐開始宣讀議程,對岸一字排開的人們,維持他們怪異的目光。他們也許有小孩要拉拔,有父母長輩要供養,要每年兩次帶家人離港旅遊,又要為小孩長年的教育,和自己年老後的生活作打算。他們教育小孩時,也許會語帶恐嚇地警告:「如果你不好好唸書,將來就要做乞丐,要露宿天橋底!」其實這種家長式威嚇已不合時宜,在這個房子價格高漲的城市,行乞和露宿的必然關係也許會愈來愈低吧。不知道他們在說這句話時,會不會有一刻想起他們議程上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受影響的人?
在他們眼中,這群無家可歸的人,只是下班前必須處理掉的問題,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更重要的是下班趕回家檢查子女的家課和幫他們溫習默書,畢竟家中的外傭之於他們並非可以信任的對象,如果可以在下班前把這群人打發掉就最好,就算不能也最少希望可以轉介到另一個部門去。
「區議會需要把上址改建成綠化帶。」「那個地方根本就不適宜居住。」「區內居民都很擔心衛生和治安的問題。」
「最好可以上樓。」「住在街上始終不安全,我又年紀大了。」社工大叔帶來的其中一個乾癟瘦小的老伯說,其餘幾個老伯也跟著附和。
「喂,這裡不可以拍照的!」對面一個頭頂已禿的西裝男惡意地用食指指著我左邊的朋友喝叱,把正在低頭在紙上亂畫的我嚇一跳。
「夠了。」坐我右邊的知按捺不住,雙手撐著桌,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走吧。」
我和伙伴跟著她離去,剩下社工大叔他們。而會議室盡頭的玻璃幕牆後,傳譯人員則仍忙碌地做著無人需要的尼泊爾語即時傳譯。
離開政府大樓後,知不甘心就此離去,倔強地掏出隨身攜帶著、之前用過的的示威橫額,張開平鋪在大樓門口。她表現冷靜但雙頰通紅,薄透的皮膚透出細紅的微絲血管。我們沒有喊口號,沒有向路過的人解釋甚麼,只靜靜地靠牆坐在橫額旁邊。往來火車站的人們也相當配合地沒大注意到疲憊的我們。
我們坐到晚上,伙伴們都撤退了,只剩我和知,她似乎已平伏下來,我才開口跟她說話。
「你知道我很擔心你嗎?」
「一直都知道啊。」
「不,你不知道。」
她沒作聲等我說下去。
「最近我總是在想,我們對橋下的城,對城裡的人,是否存在太多過份浪漫、不設實際的想像。」
她靜靜地向著不遠處的水泥地發愣,沒有答話。
「畢竟我們並不了解他們,也不曾與吸毒的人相處⋯⋯」
「他們沒有傷害過我們呀。」
「沒錯,我也是真誠地視他們為朋友。可我只是不希望我們過份美化他們,還有我們今次的行動。」我又把黎伯那晚跟我說的話轉述給知。
「現實是殘酷的。一廂情願地把事情過分浪漫化,對誰都沒有好處。」說著我發現自己正慢慢地把頭埋在捲曲的雙腿內,我的雙眼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也沒有望向車站外的萬家燈火,我怕那些閃礫的眼睛早看穿了我的心虛。懦弱把我變成了我所鄙視的那種人。
地下傳來的隆隆的火車聲攪拌著我的心,害我想吐。
知鬆開緊緊抿著的嘴唇,點起香煙抽了起來。最後,我們再次陷入漫長長的沉默,直到「小姐,這裡不准抽煙」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思緒。
八、
不久,夏天還未來得及結束,就傳來了德的死訊。
有晚我們如常在橋底下相聚,碰上久未露臉的德,笑問他躲到哪兒去了,原來他因偷竊被拉去坐了幾個禮拜的牢,才剛放出來。當時我還跟他說了句「歡迎回來」,他則報以一個溫柔得來帶點尷尬的微笑。
三天之後,知便來電告訴我,德在公廁裡暴斃了,死因是O.D.,大概是出獄後服用量比平常多的毒品,身體承受不了。
「我曾經以為他們是自由自在的,就像野地上的羔羊。」
「我甚至不願意稱他們為『無家者』,因為我相信,他們不是沒有家,而是視橋下的城為家。我以為他們要捍衛選擇居留在那裡的自由,捍衛他們的尊嚴。」
「後來我開始懷疑,那真的是他們的選擇嗎?他們真的有得選擇嗎?」
「也許你說得對,我們把事情都美化了。我們天真得可笑。」
這一次輪到我無語,只用力摟著雙眼通紅的她。
德將往哪裡去?他算是枉死嗎?他會如傳說中般,徘徊在死去的地方不散的無間地獄嗎?
我和知,還有卡維,相約到那座落在老舊戲院旁的公廁,在戲院和公廁之間的暗巷路祭。我們矯情地找來一個橙子,插上三支早已預備好的清香,點燃,儘管知是基督徒,而德是有很大機會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人。我們靜默,低頭思考死亡,無視偶爾從公廁飄來的惡臭,和身後刀割般的車聲。這種沉默,我分不清是來自悲傷,還是不知所措。
不知道尼泊爾人是如何迎接死亡的?
聽說,這公廁每一廁格都死過人,更可能是區內死人最多的地方,不知是冤魂索命,還是氣場影響,反正死法都大同小異。公廁後方相連的建築物是區內的大型垃圾站,垃圾站樓上,是個為露宿者而設、但環境惡劣到他們寧願回街頭流浪的臨時宿舍。
此後,我們因種種理由再沒有回去那城,只知道沒過多久,在一個我需要上班而不能現身支援的上午,政府的人員就派人來把該處所有物品清走,並用新的雙重的鐵絲網圍封起來。無聲無色。
九、
後來的另一個晚上,同樣是春夏之交,我夢見了德。
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左右每邊各牽著身穿粉紅色連衣背心裙子的小女孩。兩個女孩長很非常相似,是孿生的吧,約四五歲,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圓滾滾。看清一點,德的鬢角還滴著水,女孩們身上和臉上卻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原綁著孖辮子的頭髮異常凌亂,沒穿鞋子。他們緊緊地盯著我,沒說話,但我感覺他們在告訴我,他們要離開了。
突然,一度強烈金光從德身後亮起,光裡緩緩步出一個頭戴尖頂黃金冠冕、上身赤裸只配戴飾物、下身穿寬鬆大黃色長褲、手執弓箭的年輕男子,在暖和墔燦的金光簇擁下步近德,德便攜著兩個女孩安詳地轉身走向祂。在夢中我竟知道那是印度教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祇勒斯曼那。他為了守護毗濕奴化身成的兄長羅摩,不昔犧牲一切,勇往直前。
醒來後,我想起,文仔的名字全稱為勒斯文,即勒斯曼那的別稱。
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自古以來,橋便象徵生與死、死與生、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連接,威尼斯有嘆息橋,中國也有曰奈何橋。人們從橋上匆匆而過,流浪者卻活在橋下幽冥處,生與死、記憶與遺忘的邊緣,肉身搖搖欲墮,稍有不慎就落入無間地獄。
如果高架天橋和馬路是城市的血管,那麼流浪客便是血管外的組織液,透明,膠著,難以自由流動,只在城市的傷口發炎時才溢出而得以被見,被嫌棄並被除去。但其實他們是十分正常的存在,更是傷口癒合的關鍵。
十、
從頸項上拿下那用金屬珠子串成的鍊子,生銹變色的珠子腥臭撲鼻。這是有次文在工作的地方捎來送我的。我把它放進盒子裡。
關掉文字工作檔案後,我打開瀏覽器視窗準備訂機票。立秋那天,我收到知從倫敦寄來的請柬,說要和唸碩士時在學校結識的學長結婚。
橋下的城被除掉,是在她離港後不久後。地上的傢具全部被丟到堆填區了;我們貪玩用油漆在地上亂畫的畫作、橋礅上的塗鴉,和我們一時生氣寫下的髒話,無一幸免地被同一個色調的灰色油漆覆蓋掉了;曾被剪破的鐵絲網也被換上新的了,而且在一重之外再加上一重,還裝了閉路電視。至於被趕走的人,自從那遭區議會會議之後,社工大叔為他們申請了微薄的住宿津貼,找了一個只有一張床、一個小到轉身都有困難的浴室的套房,讓普分、米特拉等三四個兄弟一起住進去,普分因為要堅持在地盤工作,以供養在尼泊爾的母親和新寡的弟媳,只求有一蓆之地,便沒有任何的意見下接受了。可是,不久兄弟幾人因事鬧彆扭便分手了。文仔據說還是那個模樣,有一次我和朋友步經百年歷史的警署後方,橋下一個以木板搭建的小形建構物內,好像瞥見了他的身影。卡維聽說又開始服用海洛英,過了一段消沉的日子後,就鬱鬱地回尼泊爾去了。
我還是做著坐在電腦前故作冷靜敲鍵盤的工作,在行動者與書寫者的身份之間,踟躕不前,只是偶爾做揭穿權貴假面的報導,引發網民持續幾天的激動情緒;或運用職業附帶的特權自如地游走於行動現場,卻甚麼都幹不了。
訂完機票,我隨手開出新聞網站來看即時新聞,一則很小的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唐狗誤闖地鐵站」,內容大致說前晚闖入地鐵站的黑色唐狗為雌性,沒有植入晶片,已經交給出名會輕易把所捕捉到的流浪動物「人道」毀滅、卻自稱「護理」自然的政府部門。
我認得,那是馬莉娜。
[1] 黃碧雲,〈土地・阿爾巴尼亞〉,《後殖民誌》

